【有声电台】烟波蓝:给少女与梦

泸沽湖-情人树
NJ:alize
时间:2014/02/21
发行:麦田有声电台
文案:简媜


题图来源链接

【文章】《烟波蓝:给少女与梦》/简媜

海洋在我体内骚动,以纯情少女的姿态。

那姿态从忸怩渐渐转为固执,不准备跟任何人妥协,仿佛从地心边界向上速冲的一股势力,野蛮地粉碎古老的珊瑚礁聚落,驱赶繁殖中之鲸群,向上窜升,再窜升,欲掴天空的脸。却在冲破海平面时忽然回身向广袤的四方散去,骄纵地将自己掼向瘦骨嶙峋的砾岸。浪,因而有哭泣的声音。

我闭眼,感受海洋在胸臆之间喧腾,那澎湃的力量让我紧闭双唇不敢张口,只要一丝缝,我感觉我会吐出一万朵蓝色桔梗,在庸俗的世间上。

暮秋之夜,坐在地板上读你的字,凉意从脚趾缝升起。空气中穿插细沙般的摩挲声,像两座大洋跋涉万里后在耳鬓厮磨。我被吸引,倾听,又不像了,倒像三五只蓝色小蜻蜓互搓薄翅。于是,那声音遂自行搭配油绿的山峦印象、呜咽小溪、柔软阳光及果实甜昧,悠悠然在我的想象里漫游。我忽然想喝一点红酒,这原本寻常的夜因你的字而丰饶、繁丽起来,适于以酒句读。

你的信寄到旧址,经三个月才由旧邻托转,路途曲折。你大约对这信不抱太多希望,首句写着:“不知道你会不会看到这封信,你太常给别人废弃的地址。”

废了的,又何止一块门牌。

你一定记得,出了从北投开往新北投的单厢小火车,只有两条路可走:一条是油腻腻的大街,大多数学生走这儿到学校;路较短但人车熙攘,活生生是一条食物大道。捏饭团的胖妇永远捧着她的木桶杵在火车站出口,烙烧饼的外省老爹在第一个红绿灯边,蒸馒头的南部老板在大转弯处,加上摊葱油饼的、开面馆的、卖豆浆的,沿路招呼永远睡不够的高中生。走这条路是酷刑,让人错觉青春身躯是一尾远洋鲜鱼,路两旁皆是磨刀霍霍的大厨,等着削你的肉做生鱼片。

另一条是山路,铺了柏油,迂回爬升之后通往半山腰的学校后门,人虽少但多了一倍脚程。我们愿意走这儿。清早的山峦是潮湿的绿色,远近笼着晨雾,自成一场凄迷氛围,好像在这路上弄丢的东西将永远找不回。空气比市区薄了些,但随着季节不同飘浮各种野地花草的香气,山素英、木樨、七里香或是不知从哪里荡出的混合草味。跟着路走的,是山溪,经年搂着大小岩石洗浴,水声忽缓忽急,耸立的岩块背面被洗出青苔,仿佛这也是一种爱的方式,只要勤劳地爱下去,终会被记忆。鸟,总有几只,不时跃至路面,或莫名地跳换枝桠,惊动了亘古不移的宁谧,却也扩大了寂静的版图。

离山路几步之遥有一幢废屋,你也一定记得。从柏油小路岔入庭院的石径被野草嚼得只剩几口,废得日月皆断,恩义俱绝。站在路上,面朝废屋,可以清楚地追踪在它之后山峦起伏的弧线。虽属低海拔暖湿矮山,看起来也有一份壮势。你或许同意,台湾的山峦藏有繁复的人世兴味,构成山色的相思树、笔筒树、麻竹、梧桐、菅芒……只要有些岁数,那山看起来就有一份苍茫,好像见多了沧海桑田,尝尽了炎凉世情之后,有点累,想要坐下来,槌一槌膝头,顺道原谅几个名字,想念几个人,因而那苍茫是带着微笑的。单独一屋,靠着这样的山,不免也有飘泊的性格。

约略记得院墙一侧站着一群相思树,应是从山脚斜坡延伸而来未遭屋主砍伐的,既然续了山势,树自是高大蓊郁,然而那种绿有着时间的铁锈味,以至于树群看久了,也有伤兵面目。

院墙另侧,爬满复杂的蔓藤与野地植物,通泉草、蟛蜞菊、霍香蓟,间杂郊野常见的软枝黄蝉、紫花槭叶牵牛。再怎样的乱世,都有人可以手脸干净地过日子;那些花开得缤纷,像随手倒贴在鼠灰色墓域的一张“春”字。院门是两扇矮木栅,斑剥的蓝漆接近惨白,门都脱臼了,有一扇被野蔓缠住,刺了一身花花绿绿的七情六欲。

那宽阔的院庭留给我忧伤印象,像渴爱的冤魂积在那儿,等人喊他们的名字。因有说不出口的苦,以致终年瘀着散不去的冷。掩在乱草杂木之后,是日式木造屋,被时间蛀得只剩半副骨架。屋顶塌去大半,几根交错的木头上勉强扣着黑瓦,像十几只集体自尽的乌鸦尸体。四壁已面目模糊,然而朝向院庭处却兀自站着半面墙,想必是地震、强台没带走的。墙中间嵌一扇窗棂,髹成酒红色,在雨水中浸久了,呕出败坏气息,似毫无商量余地的幻灭。墙后,在那原应是清雅闲适、有娟秀女子与她的夫婿坐在明式桌椅上品茗谈心的客厅位置,姑婆芋大手大脚地开着,肢体横陈,几乎要吃掉那墙。从未看过喜阴湿的植物像它那样,开得有狗吠声。

就这么僵在那里,仿佛没人理会也可以跟自己天荒地老。有时,觉得这荒园静得接近失忆,时而又有一两阵微风吹过,树群咳出几声蝉。

这房屋适宜养鬼,或收留我们那埋在青春身躯的忧郁眼睛。

我相信你不会忘记它,在全校美术比赛中,你以此为题材,摘下写生组第一名。

原本报名参赛的我,那日却放弃了,独自躲在操场边榕树荫,读《恶之华》。风,闲闲地吹动书页以及齐耳的头发。大屯山的天空总有几朵闲云,在淡水河口与山城之间回旋。我凝视遥远的山棱,仿佛看见你背着画架到那儿,一个人静静地参悟废屋的意义。我们从未谈过对荒芜庭园的感觉,但我确信自己对同质者有一份灵犀,如揽镜自照,知道你与我一样,灵魂常在那儿栖息。颓废、幻灭绝对具有蛊惑力,煽动每一个现世体制亟俗将之推向光明轨道的青涩灵魂。我一度认为颓废里含有高度的忠诚,而幻灭,无疑是一种痛快的自虐,不屑与笑眯眯的世俗体制多费唇舌,遂转过头去,不言不语,调自己的酒,把生命调成只有自己才喝得出来的具有甜酒味的死亡。

获奖作品在图书馆展出。我们念的那所学校一向缺乏像样的升学率,但在音乐、美术方面却有沛然成绩。你的画在同时展示的各幅书法、水彩中是那么特殊,仿佛成熟大人与唱儿歌的小孩同台。我十分惊讶你出手大胆,!用靛蓝色系语言铺排废园的神秘、衰颓与汩汩渗出的森冷气息。蓝,是难以驾驭的一支色裔,像色彩中的游牧民族,自由隐没于晴空、沙丘、草原、瀚海与深渊之间,在它们身上,既看得到死亡的荫谷,也反映出稚儿无邪的蓝瞳。但你并未耽溺在蓝色系的魅影里,亦细腻地掌握草花的喧闹,给它们轻得像烟的蜜黄、薄紫色层,仿佛雨后新晴,花叶上光影?癕,有一种浮升的活泼感,晃动画面,使它不致因墨绿、暗蓝的大块吞吐而产生压迫与坠落。你让秋阳在那扇苍老的红窗棂上游移,几近抚慰,遂有苏醒的暗示。你的画让人停下脚步,思绪澄净,静静聆听色彩与光影的对话而让思维渐次获得转折、攀越。你题为“时间”。

时间,让盟誓过的情爱灰飞烟灭,也让颤抖的小草花拥有它自己的笑。你的画如是叙述。

不久,我们将沉入冷冷的幽暗里,

别矣!我们夏日太短的强光!

我已听到悲伤碰撞的落地声,

响亮的木头落在庭院石板上。

我抄下波特莱尔的诗《秋歌》首段,趁老师回身写黑板时传纸条给你。我相信你从这张没头没脑的字条中可以理解,我不赞成你借轻盈的草花色彩、明亮的光影试图释放死亡的压迫力道。那时的我无疑地向往一种骄奢的毁灭,好像要天地俱焚才行。

从一开始,我们即是同等质地却色泽殊异的两个人。然而,不管我多老、离纯真岁月多远,我都愿意以欢愉的心情跨越时光门槛重回青春年代,再次欣赏你的亮度、暖泽以及很难在少女身上发现的优雅。即使是现在,行走于烟尘世间多年之后,我看到的大多是活得饥渴、狼狈的人,勤于把自己的怨怼削成尖牙利爪伺机抓破他人颜面的嫉世者,鲜有如你一般雍容大度。你笑起来真像好天气,白皙素净的脸上总是闪着光辉,似一种累世方能修得的智慧,完整地带到这世,你有一双修长的手,相较于娇小身量,那十根手指绝对是为了艺术而来。

你的眼睛里有海,烟波蓝,两颗黑瞳是害羞的,泅泳的小鲸。

起初,我并不欣赏你。正由于你太晴朗了,而我情愿把自己缩至孤傲地步,如一枚蚕茧化石,埋入永不见天日的冰原底层。因为同属瘦小,使我们毗邻而坐,这意味交谈的机会比他人多;有时,一方忘了带课本便并桌同看。我总是不自觉地瞄向你的手,观察你无意间转换的手势,如驯睡的白鸽、高崖上等待为明月拨云的松枝,如款款而舞的水草,或五条岔路之迷宫。我揣测有着这般纤手的主人该配何种命运?浪迹天涯的钢琴师、拥有一亩私人苗圃的园艺家、习惯把皮尺绕在脖子上的服装设计师?这手会用一生的气力去抓住什么?最后又是谁握住了它?

如今想来,对你的好感是从嫉妒开始的。

我们遇到一位霸气但显然怀才不遇的美术老师,她绝不允许美术课变成英、数老师用来补课、考试的公共时段,更以严厉的口吻批评那些叫学生回家画苹果、香蕉而上课时漫谈罗曼史或坐在讲台上打毛线的同侪们。一辈子至少要画一张像样的画,她说。

石膏像素描、静物写生、户外练习捕捉光影,她玩真的。我们当中虽然不乏躲在画架后附耳聊天,爱馒头超过爱炭笔的,但也有如你我,期待每周一次到那间挂着红绒窗幔、画架环立的美术教室。

我以为我是最好的,直到素描课告一段落进入水彩阶段,她在画室中央高台上摆了瓶花要我们临摹,我才知道从小到大积存的绘画信心竟是那么不堪一击。

玫瑰、百合、向日葵搭配龟背芋叶,失序地插在青瓷阔腹瓶内。大约摆太久了,花垂叶败;多雨的冬季午后,光,垂垂老矣,眼睁睁看着艳丽花朵被时间凌虐而无法给出一点安慰。我一定在那间画室感应到生命中有一股恣意蹂躏灵魂,啮咬青春、梦想、情爱,把种种昂贵事物摔得粉碎的暴力,才有鬼魇之感,以致完全修改那瓶花的摆设,跳脱写生框架。我只画玫瑰,枯萎的玫瑰田一隅;仿佛被激怒般大量!用红、黑、褐,层层涂抹,砌出立体感,暗影笼罩下的红玫瑰,看来像一群醉酒骷髅。

画尚未完成,劣质画纸因承受过量颜色而起皱。她站在背后,我知道她已站了一会儿。我以为她会理解压在年轻胸膛上的苦闷而给予一两句暖语。但她似乎对我的“不守规定”恼火,以失去理智的尖锐声调批评:“你这是什么画?”然后,轻蔑地“哼”了一声。

她要我看看你的,她说你画得非常之好。

必须等到数年之后,有人发疯似的在大学社团活动中心一再播放唐?麦克林的《Vicent》,坐在窗边推敲一篇文章的我被音乐吸引、坠入记忆中大屯山城的“starry,starrynight”而重新回到使我放弃绘画的那堂美术课,我才消弭余怨并且承认,那日是生命中险峻的大弯道,促使我毁弃那幅枯玫瑰的不是美术老师的讥讽,而是看到你的才华那般亮丽耀眼,遂自行折断画笔,以憾恨的手势。

遗憾像什么?像身上一颗小小的痣,只有自己才知道位置及浮现的过程。

青春是神秘且炽烈的,凡我们在那年岁起身追寻、衷心赞叹之事,皆会成为一生所珍藏。我终于知道画笔会是你的第十一只手指,你要去朝圣的地方,布有梵谷、塞尚足印。而我,约达一年之久将自己锁入孤绝冰冷的洞窟,日复日提问生命意义而不可解。我的脸上一定充满敌意与抑郁,多年后你才会说当时的我看起来像莫迪里亚尼笔下的《蓝眼女人》。青春是这么难熬,尤其不知自己欲往何处的惨绿岁月,每一步都是茫茫然。就这么积压着,直到困惑夹杂愤怒如沸腾的泥浆即将封喉,我求援似的在纸上写下第一个句子,仿佛触到出口,接着第二个句子敲掉巨锁,理所当然第三个句子出现,将门踹开。

星空下,牧羊人指认他的羊,天地悠然而醒。

才华既是一种恩赐亦是魔咒,常要求以己身为炼炉,于熊熊烈焰中淬砺其锋芒。然而锻铸之后,江湖已是破败之江湖,知音不耐久候,流落他方。彼时,才赋反成手铐脚镣,遂无罪而一生飘零。

首先,你的家庭遭逢变故,一夜之间变成无家可归的人;接着是情变。毕业多年后,在一家咖啡馆享受下午茶时,同校女友一面用小银叉挑起蛋糕一面透露辗转听来的关于你的消息,我以为你的一生应该像姣好的容颜般风和日丽,至少,不应有那么多根鞭子,四面八方折磨你。

她说,没有人知道你还画不画。这让我忧虑。当时,与你同期的美术社团社员已有数位崭露头角,以新锐之姿受到画坛瞩目。然而在我心目中,你是最亮的,命运可以欺负人,但才华骗不了人。我祈求你不要溃倒,一旦崩溃,人生这场棋局便全盘皆输。

活着,就要活到袒胸露背迎接万箭攒心,犹能举头对苍天一笑的境地。因为美,容不下一点狼狈,不允许掰一块尊严,只为了妥协。

人的一生大多以缺憾为主轴,在时光中延展、牵连而形成乱麻。常常,我们愈渴慕、企求之人事,愈不可得。在他人身上俯拾皆是的禀赋、智慧、美貌、真爱、家庭、财富、机运……对自己而言却像稀世珍宝不可求。年轻时,我们自以为有大气力与本领搜罗奇花异卉,饱经风霜后才懂得舍,专心护持自己院子里的树种,至于花团锦簇、莺啼燕啭,那是别人花园里的事,不必过问。

收到你寄来的结婚照,依稀是夏天刚过完时。摆脱一般婚纱摄影的俗套,你们!择南台湾礁石林立的海边为背景,架起三角架自动拍摄。在一座高耸的黑岩上,你们完全颠覆新郎新娘的角色扮演;身着无袖及地白纱礼服的你,笑眯眯地抱起西装革履的新郎——他一手高举捧花另一手惊险地勾住你的脖子,表情如即将坠海的幸福男人。约是清晨光线最柔美的时刻,在你们背后的海,蓝得如烟如雾。

照片背面,你说“终于有个家了”,一笔一画都抖着幸福。

当我们寻觅家,其实是追求恒久真爱,用以抵御变幻无常的人生,让个我生命的种子找到土壤,把根须长出来。情爱,是最美的炼狱,也最残酷。毕竟,两情相悦容易,与子偕老难。愿意将所有的情爱能量交予对方,相互承诺、践行的情偶,乃累世修得之福报。多数恋人,这生才相逢、相识,缠缚、嗔恨的课业正当开始,或虽积了一些,尚差一截痛、几行泪水,也就无法于今生成全。对带着宿世之爱来合乎的两人而言,真爱无需学习,乃天生自然如水合水、似空应空。只有在炼狱中的人,才需耗费心神去熔铸、焊接,成形之后,还是一块冷铁。

冷铁无处丢,要用牙齿一口一口嚼烂,成灰成土了,才还你自由。

梵谷《星夜》明信片背面,你写着:巴黎的冬季冷得无情无义,但比伤心的婚姻还暖些。星夜,有着诡异的笔法,形成漩涡、潮骚,似不可违逆的力量,把人卷至高空,获得俯瞰的视界,但也从此囚禁在无边际的虚无之中。你淡淡下笔,生命里好多东西都废了,来这儿看能不能找回什么。冬天实在太冰,把颜料冻裂。

废了的,又何止一块门牌。

绕行半个地球,你回到画布前。才华禀赋果真是涵藏“孤寂之旅”与“圣美殿堂”的一则预言,必须不断被铁耙犁心,犁到见肉见骨,连十八层地底的孤独种子都露脸了,前往圣美之殿的地图才会浮现。这样苦苦地追寻有何意义?也许,对他人毫无价值,却是甘愿苦行者一生中最尊贵的一件事。这世间多的是庸俗之人、便宜之事,总要找一桩贵一点的吧!

你没留地址,想必是居所不定。巴黎,被称为艺术心灵的故乡,但我相信对一个娇弱的东方女子而言,现实比铜墙铁壁还重。唯一能给你热的,不是家人、朋友或前夫、情侣,是你自身对艺术的梦——从少女时代,你那闪动着烟波蓝的眼睛便痴痴凝睇的一个梦。

泅游于南极冰海的巨鲸,被捕鲜之后,捕鲸人以尖长的剥鱼刀自头至尾剖开鲸体,清除内脏,再将鲸的尾翼绑在船头,航行时,让海水可以彻底冲洗它。即便如此,若航行时间太长,置身冰冷海水中的鲸,骨头也会因内部所产生的高热而焚烧起来。我想象,当异国风雪拍击赁居公寓的窗户,唯一能给你热的,只有梦。

数年,失去消息,无人知晓你在世界的哪一个角落?

生命的秋季就这么来了。白发像敌国间谍,暗夜潜入,悄悄鼓动黑发变色。起初还会愤愤地对镜扑灭,随后也懒了,天下本是黑白不分,又何况小小头颅。中年的好处是懂得清仓,扔戏服般将过期梦想、浮夸人事剔除,心甘情愿迁入自己的象牙小塔,把仅剩的梦孵出来。

浮世若不扰攘,恩恩怨怨就荡不开了。然而江湖终究是一场华丽泡影,生灭荣枯转眼即为他人遗忘。孵出来的一粒粒小梦,也不见得要运到市集求售,喊得力竭声嘶才算数。中岁以后的领悟:知音就是熠熠星空中那看不见的牧神,知音往往只是自己。

忽然,暮秋时分,老邻居转来你的信。

是张画卡,打开后一边是法文写的画展消息,另一边是你的字迹。第一次个展,与老朋友分享喜悦,你写着。

是啊!时间过去了,梦留下来,老朋友也还在。

印在正面的那幅画令我心情激越。画面上,宝蓝、淡紫的桔梗花以自由、逍遥的姿态散布着、幽浮着,占去二分之一空间,你挥洒虚笔实线,游走于抽象与实相边缘。画面下半部,晕黄、月牙白的颜色回旋,如暴)山坡,更似破晓时分微亮的天色。如此,桔梗之后幽黑深邃的背景暗示着星空,黎明将至,星子幻变成盛放的桔梗,纷纷然而来。

蓝,在你手上更丰富了。令我感动的是,这些年的辛苦并未消磨你的雍容与优雅,文学、艺术工作者一旦弄酸了,作品就有匠气。也许,你也学会山归山、水归水,现实与艺术分身经历。艺术难以改变现实,但在创作意志的导航下,现实常常壮大了艺术。

你留下地址。

不需回信了,我们已各自就位,在自己的天涯种植幸福;曾经失去的被找回,残破的获得补偿。时间,会一寸寸地把凡人的身躯烘成枯草色,但我们望向远方的眼睛内,那抹因梦想的力量而持续荡漾的烟波蓝将永远存在。

就这么望着吧,直到把浮世望成眼睫上的尘埃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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